作者通过田野调查发现，部分新中产父母开始积极探索家庭早教的专业化，他们致力于在家中为孩子打造良好或趋近专业的早教环境。践行在家早教这一养育策略的城市新中产，他们的考量是什么？想要实践在家早教，又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作者基于对微信育儿群长达两年多的参与观察和对八位群成员的深度访谈试图对以上问题作出回答。

作者：张小红

来源：《当代青年研究》2022年第3期

摘要
家庭早教和机构早教是儿童早期教育的主要方式，前者优在习得环境，后者长于专业配置。为兼顾两者优势，部分新中产家庭尝试追求一种新的实践策略——在家早教，以实现家庭教育的专业化。基于微信育儿群的参与观察发现，在家早教既是城市新中产家庭应对文化追求与经济地位不同步的养育策略，也是平衡教育的功利性和人文价值的养育理念。情感和知识密集的母职投入与可以提供养育信息、资源和人脉的网络是实现在家早教的重要条件。
关键词

在家早教;新中产家庭;微信育儿群;

问题与概念

1989年7月31日，在我国香港地区主办的“21世纪婴幼儿教育与发展国际会议”上，费孝通先生在发言中指出，婴幼儿教育对人的启蒙工作特别重要，婴幼儿时期的成长能够持续影响人的一生。[1]如今，距离费老的报告已过去三十余年，我们的婴幼儿早期教育处于什么状态呢？传统家庭养育实践较多关注婴幼儿的生存需要，但对满足这些需要的方式所产生的对婴幼儿成长的影响却没有给予足够重视。每日重复的养育行为，是养育者无意识给予婴幼儿发展的不同机会。[2]但这种“无意识的教”的过程，对婴幼儿的影响可能是正向的，也可能是负向的。

在人生的早期，生理基础已做好最佳发展的准备。如果配合最适宜的早期教育，能最大程度地促进婴幼儿的发展。倡导0岁开始的教育，就是要唤起养育者的早教意识，让“无意识的教”变为“自觉的教”，但又不是“刻意的教”。今天，以“儿童为本”的儿童观及其倡导下的有意识抚育，已成为婴幼儿早期教育的主流和趋势，[3]也俨然成为城市家庭的普遍共识。但这种养育文化，并不是自古有之的。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ippe Aries）在《儿童的世纪》里指出，在17世纪之前的古代社会，是看不到儿童的，儿童观念并不存在。[4]回溯人类儿童观的发展，可以看到儿童经历了从“不被看见”到“成为中心”的巨大转变。人们对儿童的情感，也经历了从冷淡到溺爱到严肃，再到温情和理性调和的过程。[4]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童年更多地被理解为道德人格的建构时期，而不是身心成长的阶段。[6]与古代西方一样，古代中国对待儿童并没有太多地有别于成人。[7]近代中国的儿童观发生了大变革，儿童本位观逐渐形成。[8][9]陈鹤琴先生的儿童观，是西方现代儿童观在中国的延续。他认为，儿童期是一个对人一生有着重要价值的特殊阶段，[10]成人应当为其提供优质的早期教育。

广义的早期教育，指小学以前阶段的教育，主要包括家庭早教和机构早教。家庭早教，指父母或其他养育人在家庭中对婴幼儿进行的早期教育。但有研究显示，相当一部分父母缺乏科学的早教理念和方法，在教养过程中“经验大于理论”，他们的早教知识及能力储备都有待提高。[11][12]父母的力不从心产生了很大的早教需求，包括自身接受早教指导的需要和为婴幼儿选择早期教育的需要。[13]因此，机构早教的市场得以不断发展，各类早教机构和兴趣班遍地开花。在功利主义和消费主义的裹挟下，一些家长对机构早教存在认知偏差：将机构视为早期教育发生的主要甚至全部场所，认为购买机构课程即是为孩子购买了赢在起跑线上的希望。[14]虽然早教机构的应有之意包括为家长提供早教指导，帮助他们正视早期教育、成为合格的家庭早期教育者，但参与观察却发现，不少机构中的家长指导形同虚设，那些跑偏了的早教机构或者兴趣班，均将早期教育简化成早期智力开发和技能培训。这些机构早教中的“刻意的教”忽视了婴幼儿以“无意习得”为主的学习特点，让他们提前进入“有意学得”阶段。婴幼儿年龄的特殊性与依赖性，决定了他们主要通过游戏和亲子互动来完成学习。养育者在这种以无意注意为主的习得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因为对婴幼儿来说，知识是“暖”的、与场景记忆相连的，而非纯粹冰冷的语义记忆。“暖”的知识，绝大部分是在我们生命早期的家庭生活中形成的，与我们的情感方式密切相关。[15]机构中脱离婴幼儿生活环境的独立课堂，很难提供有温度的沉浸式习得环境，其中的早期教育意义非常有限。简而言之，早期教育的主场是家庭，它能够提供习得环境，但缺乏专业性；而机构早教或许更专业，但又很难给予习得环境，鱼和熊掌如何兼得困扰着有意识抚育的父母。

本文的观察对象属于城市新中产，他们通过教育获得人力资本，进而从事脑力劳动赚取工资。[16]与旧中产相比，新中产不占有生产资料，并且受到科层制度的支配，“无根性”决定了这一阶层充满地位恐慌感和挫折感。[17]表现在婴幼儿的养育行为上，就是他们十分重视早期教育，希望孩子能通过教育保持或者提升阶层地位。[18]需要指出的是，新中产内部也存在分层，不同经济和文化背景的新中产家庭进行早期教育的方式不同。[19]田野调查发现，部分新中产父母开始积极探索家庭早教的专业化，他们致力于在家中为孩子打造良好或趋近专业的早教环境，以期促进孩子先天的大脑机制与后天养育环境之间的良性互动。他们将专业的早期教育实践地点移至家中，使婴幼儿在家庭环境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早期教育，实现专业早教和习得环境的兼得。本文将这一在家进行专业早教的方式简称为“在家早教”，区别于前文的“家庭早教”。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早期教育是城市婴幼儿养育实践中的重要内容，许多家长也了解家庭早教和机构早教存在的问题，但积极尝试去突破解决问题的并不多。那么，践行在家早教这一养育策略的城市新中产，他们的考量是什么？想要实践在家早教，又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后文将围绕这些问题展开讨论。

方法与材料

本文基于对微信育儿群长达两年多的参与观察和对八位群成员的深度访谈完成。2018年6月，笔者通过提交育儿总结和计划书，获得入群资格后进入“LB育儿聊天群”（简称“聊天群”），该群目前有31位成员。它最初由十几位来自北京的、使用“小步在家早教”应用程序的妈妈用户组建而成，之后陆续加入的成员主要来自全国一线城市。除两位因生育二胎加入聊天群的妈妈年龄稍大（37岁和39岁）以外，其余妈妈的年龄均介于30～35岁。刚入群时，大家的孩子多数处在1～3岁低龄阶段。妈妈们的学历和职业同质性也非常高，除4位妈妈是大学专科外，其余都是本科及以上学历，包括8位硕士和2位博士，他们的配偶学历均与之等同或更高。关于职业，群内有6位全职妈妈、4位医护工作者和9位教师（包括2位幼儿园教师、4位义务教育阶段教师、3位大学教师），其他妈妈的职业虽不同但都比较稳定，只有一位妈妈是化妆师，为自由职业者。聊天群成员主要定居在一线城市，且多数是因为上学和工作原因留下的，属于所在城市的新移民。

在进入聊天群的初期，笔者潜水了三个月。在此期间笔者发现，这群妈妈不仅在育儿理念上和自己很契合，甚至在个人教育背景、家庭经济情况等方面都处在一个大范围的同级圈里。这吸引了笔者的注意力，开始有意识地主动参与讨论，并在群里主题式分享自己的英语启蒙、亲子阅读等经验以及在共读群里担任纠音工作等。这些有实质性内容的贡献，使笔者逐渐获得了群里成员的接纳和认可。妈妈们每天都会分享交流各种和养育甚至家庭相关的大小事，在线上的朝夕相处中，彼此之间变得熟悉和信任。[20]群里经常有妈妈表白，如MD妈妈说：“我特别感激WY妈妈（群主）这个群，虽然人不多，但是大家都能相互鼓励借鉴，而且不会特别偏激，还会不断反省。真的向各位学习了很多。我觉得在群里每年状态都不一样。”良好的群氛围，为深度访谈奠定了基础。研究初期，参与观察妈妈们有关养育问题的交流讨论，是获得研究思路和材料的重要方式；后期，深度访谈了八位妈妈，并对部分受访者进行多次访谈，访谈内容主要围绕早期教育观念、在家早教的选择逻辑和具体实践。此外，与群内超半数妈妈有过私聊，还与三位妈妈展开过面聊，这些一对一的聊天有助于印证笔者在群聊中获得的信息。

除了对聊天群的参与观察和对一些成员的深入访谈，笔者还对更大范围的育儿群进行非参与式的观察，包括与早期教育相关的学习群或打卡群、育儿资源分享群或众筹群、购买儿童产品的羊毛群或团购群。各群成员从一两百到五百满员不等。通过对群网中互动的观察，得以积累更多对城市新中产家庭和妈妈们的认识，理解她们的处境和行动策略。

为什么在家早教

影响父母养育方式最主要的两个因素，是社会经济地位和文化背景。中国社会阶层比较复杂，即使都处在中间阶层，也会因为地区、经济实力、文化程度、社会圈层等不同而呈现出多样的早期教育策略。选择在家早教的新中产家庭，其背后的选择逻辑如下。

（一）养育困境：文化追求与经济制约

根据布迪厄的资本形式说，资本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21]对各种资本占有量的差异使各个阶层区分开来。新中产主要属于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动的群体，他们所拥有的最大资本是文化资本，[22]而他们所面临的养育困境却是文化追求与经济地位之间的不一致性。[16]他们认同早期教育的重要性，但是受到社会圈层和经济资本的制约，很难为孩子购买优质的早教服务。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父母选择在家进行早期教育，并不断将其专业化。

WY妈妈表示，自己综合对比各种机构早教的性价比后，决定自己在家早教。她做总指挥并将全家动员起来，省钱的同时对孩子的成长也更有利。她将女儿的早期教育内容细分后，根据家庭成员的时间安排制定了“带娃任务表”。白天公婆带女儿时，主要负责生活习惯培养、歌谣熏听、自由玩耍和户外运动。晚上在公婆家吃过饭回到自己家后，便开启双亲轮流陪娃模式：自己负责手指谣、古诗、英语启蒙、画画和讲故事类绘本；孩子爸爸负责积木、磁力片、拼图等搭建类游戏的引导和陪玩以及讲科普类绘本；最后还有30分钟家庭时光，以一家三口都参与的亲子游戏为主。周末则主要由自己和丈夫带女儿外出，以丰富社会生活体验为主。此外，每日与孩子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还要做至少100字的记录，并分享在家庭群交流学习，内容可以是她的一日表现、经典语录或对其教育的反思。WY妈妈在工作之余，除了要统筹安排女儿的在家早教，实时调整家庭空间布局和人员搭配，还要不断学习新的早教理论和资讯以保证在家早教的专业性，如刷育儿资讯、看育儿书、收集育儿资源，还有带女儿免费试上各种早教机构的体验课——偷师学艺，掌握专业的早教技巧。

TT妈妈由于没有老人帮忙，在孩子上幼儿园之前几乎全职带娃。提起女儿的早期教育，她谈道：“我们家目前就爸爸一个人挣钱，他也才刚参加工作。但孩子也不能耽误啊，我就想着自己学自己教。不学真不知道，带孩子吃喝拉撒里都是学问！我看了各种有关的书，像英语、画画、音乐、亲子阅读，还包括情绪管理。我感觉自己在家教得不比机构差，可能还专业点。我家客厅就像一个早教园，小朋友都喜欢来玩。”

无论是WY妈妈还是TT妈妈，她们都有很好的早期教育意识，但又都面临文化与经济脱节的困境。于是，不约而同地发挥家庭或者自己的能动性，实践在家早教的养育策略，减少支出的同时又不让孩子的早期教育打折。

（二）价值平衡：教育的功利性与人文性

不只经济条件会影响父母购买早期教育服务的行为，价值取向也是他们选择在家早教的重要因素。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及惯习，对父母的早期教育方式都发挥着独特而又重要的影响。对于机构早教课程的不认同，也是一些父母选择不去机构的原因。目前，早期教育市场上不乏名目繁多、价格虚高的早教机构，而高质量的早教课程却屈指可数，市场提供的多数早教本质上都只是早期智力开发。诚然，在知识经济时代，知识智力已成为资本的象征，教育的功利价值就在于它能让新中产获得这一资本，拥有更强的市场能力，从而打开阶层上升的通道。但将孩子的智力教育放在婴幼儿早期教育的首位，这却偏离了教育的初衷。涂尔干认为，教育的根本目的不是单纯地向学生传授知识和技能，而是培养“对待生活的各种可能的终极态度”，把外来的限制变成内部的法则，使儿童找到支配自己生活的规则和纪律，获得真正的自由。[24]有研究显示，家长的学历越高，购买早教服务的意愿越低。[25]他们拥有较多的文化资本，有追求教育人文价值的理想。[26]在养育中，他们更关注和孩子之间的有效互动，培养孩子的情感和能力，而不是单纯地增加知识技能储备；但同时，地位恐慌感与教育竞争内卷化也使他们隐隐焦虑孩子的智识教育。一些父母积极探索去平衡教育的功利价值（学习知识技能）和人文教养价值（成为自己），[27]最大限度地避免或延缓孩子逐渐成为一个“平均的他者”，YR妈妈的实践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由于工作忙，YR两岁时就被送去托管园。上到三岁多时，YR妈妈发现：“托管园里都是一两岁的孩子了。YR天天跟他们一起玩也不是事，但我又不想送他去普通幼儿园。刚好那时我接触了新教育，就觉得孩子小时候太重要了。我就想，我自己回家教吧。然后我同先生商量，他也觉得我可以先辞职把两个孩子带大。那时候，YR的妹妹也才一岁多。我就辞职回家开始自己教YR，还有另一个邻居家的孩子，我免费带她，也算是给YR找一个同龄小伙伴。就这样，我带着他们俩还有妹妹开始在家教，每天作息像上学一样。其实也没什么复杂，我就带着他们运动、做事。后来，YR之前上的托管园园长看我在家把他们教得挺好，就找我商量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办一个大班，让我来当老师，我就同意了。不过，我要求按照我的理念带领孩子们。”

2020年9月，YR顺利升入小学，妹妹又进入了妈妈所在的托管园大班。当被问到为什么不送孩子去普通幼儿园时，YR妈妈说：“早期教育的重点不是学了多少知识，而是身体和精神的发展。运动与做事是链接身体和精神的桥梁，孩子在爱和自由的氛围中能有序地动起来，做自己的事，他们的身体是在感受的。当感觉积累够了，就会出现从感觉到概念的智化过程。这些在普通幼儿园是没法实现的，我感觉它们看起来精彩，但真正有益的其实很少。”

“父母想要孩子将来得到好的发展，就要给他营造一个可以做自己事情的空间，让他的生命力在其间充分生长。”[28]YR妈妈就在努力这样做，同时她也教“知识”，比如英语，但她没有送孩子去英语机构启蒙，而是通过亲子阅读原版分级绘本、播放原版音频和视频的方式给孩子营造语言习得环境。此外，她还每天带孩子一起诵读国学经典、阅读中文绘本等。她说：“父母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机构不一定能教好孩子，还有可能破坏学习兴趣。”对机构早教所表达的批判性思考，既体现一些父母将在家早教养育策略合理化的逻辑过程，也体现他们在早期教育实践中的能动性。YR妈妈本着生活即教育的早期教育理念，将早教融入日常生活，更符合婴幼儿无意识习得的特点；既满足新中产对早期教育的功利价值需求，又能兼顾有序的生活节奏，让孩子运动、做事、自由玩耍，在这个过程中部分实现了教育的人文教养价值。

实践在家早教的内外部条件

首先，家庭作为内部条件，需要全方位发挥其能动性以配合“在家早教”的实践。比如，调整家庭成员作息、分工、习惯，改变家庭空间格局，丰富休闲娱乐项目，平衡家庭收支等。此外，还包括将“在家”早教拓展到“在社区”早教，同一社区的家长共同展开各种特色亲子活动，在丰富体验的同时，还满足了孩子的社交需求。他们通过扩大“家”的意义，进一步践行心中理想的早期教育。为了实现在家早教，家庭内部需要做出如此之多的调整和努力，但观察发现，要调动和发挥家庭的能动性，关键在妈妈。

（一）情感与知识密集型母职文化：温柔而坚定的妈妈

母亲是婴幼儿的主要养育和照料者，[29][30]她们在日常饮食、睡眠陪伴、玩耍及早期阅读方面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些都需要十分密集的母职投入。“密集母职”概念由西方学者首先提出，强调母亲责任不可替代。它是以儿童为中心的，由专家指导的，投入情感的，耗费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养育理念。在我国，随着媒体关于育儿知识的宣传，这一理念也成为主导育儿实践的一套知识和信念体系。经济市场化改革后，国家、社会逐渐卸掉0～3岁婴幼儿的抚育责任，[31]而隔代抚育被污名化，[32]父亲在抚育过程中也呈辅助角色，有关母职建构的话语在不断强化母爱对婴幼儿成长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33]这一系列因素相互作用，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推出了一个于孩子、家庭、国家而言都至关重要的母亲形象。母亲与孩子之间被建构出独一无二的联结，母亲甚至成为影响孩子健康成长和成才的风险因素。“母亲神话”的制造，将母亲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从而理所当然地对她们提出更高的要求。[34][35]

在家早教虽然减少早教支出，但隐形增加的却是情感与知识密集型的双重母职投入。“情感密集”指她们需要“精心地观察孩子的情绪变化，搜集孩子相应心理需求的佐证，努力给予孩子精准的情感回应，进行科学的情绪疏导”；[36]同时，还要自律地管理自己的情绪。而“知识密集”体现在她们对养育质量的强调与追求。有研究显示，在全职妈妈中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比例越来越高。[33][38]教育型妈妈、学习型妈妈、鸡娃领袖等网络热词已成为现代妈妈的时尚标签，WY妈妈、TT妈妈、YR妈妈无一例外。她们在育儿上密集的智力投入，完美契合了科学育儿所标榜的母职规范。妈妈们通过不断学习养育理念、知识和技巧以及在实践中反复实验调整，才形成了在家早教的养育心态。

在聊天群讨论育儿问题时，经常出现的“温柔而坚定”一词就是对情感与知识密集型母职文化最好的注释。“温柔”对应共情与情感管理，“坚定”对应知识理性的规则。将两者有机结合，坚持做到“温柔而坚定”，需要通达平静的养育心态。在努力做到的过程中，母亲经历着复杂的心路历程与自我成长。DD妈妈在带孩子的过程中，就经历从焦虑、崩溃到从容淡定的状态转变。提到“温柔而坚定”，她表示坚定不难，温柔很难：“孩子一岁多时，入睡很困难，我默默地躺在旁边，内心怒火中烧。我不断捏拳头、搓脚，我忍着想压住火气，但最终还是爆发了。我对着他大吼：你到底睡不睡？你说！你到底睡不睡！然后他被吓哭了。事后，我也哭了，很后悔。后面还有好多次失控，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过来，感觉现在大吼大叫少了很多。我那时候，列出来一天当中他最容易让我着急上火的事情，然后一件件地去面对。”

DD妈妈逐渐从一个受情绪控制的吼叫妈妈，蜕变成一位训练有素、执行力强的教育妈妈。女性在这一过程中，是情感与智力双重高强度的输出。即使在有代际支持的家庭中，母亲依然被期待密集的母职投入，代际之间形成母亲劳心、祖辈劳力的分工。可见，在家早教得以开展的首要条件，就是家中有一位“温柔而坚定”的妈妈。

（二）网络：在家早教的助推器

网络是实现在家早教的一个重要外部条件。在网络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的时候，妈妈想自己在家给孩子提供优质专业的早期教育很难。XM妈妈就曾感叹：“现在大家都太幸福了，各种育儿资源满天飞。我那时候带老大，啥都没有，想买两本原版书都要在尾单店里一本本地淘，不像现在各种版本随便买，质量好又便宜。那时候，育儿理论和方法也没有现在这么热。我都是看书、刷爸妈网或者听讲座学习的。”

如今，网络成为年轻一代父母获取育儿资讯的主要途径，它为父母解决了在家进行早期教育会遇到的两个关键难题：缺乏经验技巧和资源。虽然育儿书能使妈妈们在理念上快速专业化，但她们还缺少经验性和在地化的指导、交流和沟通。网络能让妈妈们突破时空界限，链接到超出物理生活圈的父母，他们分享的生动真实、颇具能动性的个体经验，可以给新手父母更具体的借鉴。同时，网络时代育儿资源的可得性不断增强，网络早教课程大大提升父母在家实践早期教育的可操作性，如“小步在家早教”核心课程和各种乐高、创意美术之类的录播课等。但面对这些视频课，妈妈们还是很谨慎的。TT妈妈说：“我不直接给孩子看视频，她看了会被老师的作品限制住。所以，我都是自己先看，知道大概思路后再找一些绘本或者故事引入，带着孩子玩起来。”

网络里，除了这些教育资源能让妈妈们足不出户就变得专业外，妈妈群也是实现在家早教的重要助推器。近年来网络社群的兴起，使得人际交往方式发生了巨大变迁，“社会人”和“网络人”成为人们基本的双重身份，两者相互穿梭互构。个体借助虚拟的网络，以“趣缘”为纽带形成同质化的“社群”，与涂尔干式的有机团结的“社会”共存。[39]为了适应流动的生活和日益扩大的网络社交，妈妈们围绕养育展开的社交也出现新的线上组织形式，即育儿群。这些群不少是由妈妈们自发建立并以“你拉我、我拉你”的方式逐渐壮大。RR妈妈坦言，与孩子相关的群，她有多达几十个。围绕养育问题，妈妈们在群中表现出频繁的社交互动，相互咨询答疑、互通有无。这不仅影响她们的养育观念，也支持她们执行在家早教。此外，育儿群可以给妈妈们身份确认的归属感；彼此吐槽倾听晒娃、打卡学习交流的过程，也可以获得情感支持；而建立育儿群网、成为明星妈妈带货，也可以实现妈妈的自我价值。

聊天群群主WY妈妈，围绕聊天群陆续建立了多个以养育为主题的功能群，它们彼此之间形成以同一批人为核心群成员并不断吸收新成员的育儿群网，包括“共读群”“主题讨论群”“艺术启蒙群”“积木—磁力片—空间搭构群”以及范围更大的“YYBB线上群”“YYBB学习禁言群”“YYBB产品团购群”等。通过经营群网，WY妈妈不仅标兵式地履行了母职义务，还通过组织各类周末亲子实践活动，将关注度从线上引到线下，成功发展了自己的副业。群扩展了妈妈们以养育为核心关注点的社交范围，在帮助她们实践在家早教的同时，也帮助她们寻找到自我实现的新方式，这生动体现女性自身能动性及其与母职规范之间的博弈与互动。

结语

在现代社会，育儿这件事本身变得很复杂，参与育儿的抚育者之间的分工和权利关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早期教育策略这一微观视角，能很好地反映一些城市新中产家庭的真实养育现状和所面临的困境。妈妈和家庭在面对困境时表现出极大的能动性，集中体现于在家早教这一养育策略的协作执行之中。但随着早期教育理念的普及，不少城市新中产家庭进入“过度教养”阶段。父母过多地关注婴幼儿的行为和发展，势必增加他们的敏感度和紧张感，反而使婴幼儿难以在宽松和谐的氛围中健康成长。回观历史，“发现儿童”对儿童来说可能并不纯粹是一件好事。他们在受到关爱的同时，也可能受到过多制约，这妨碍他们的成长与进步。执行在家早教策略的父母，对此应该保持警惕。另外，需要说明的是，调查期间大部分家庭还处在一胎状态，后期约半数家庭生育了二胎。“二孩”对城市新中产家庭的养育观念和早教策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有待进一步的跟踪研究。

转自：质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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