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2022/7/26 10:42:07
作者说
丝绸之路是一条文明传播之路,本文我们以江南典籍传入西域为主题,勾勒出在兵荒马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仍然持续不断地、不远万里地向西域输出的宏大场景。
丝绸之路上的“吴客”
与江南书籍的西域流传
(节选)
荣新江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丝绸之路是古代欧亚大陆上的一条东西方文化交往的道路,中国文化也沿着丝路不断向西方传播。丝绸之路的主干道是从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西域、中亚、西亚,到达罗马和地中海世界,但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段中,某些原本比较不便行走的道路却被开发出来,成为主干道。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北对抗时段中,东晋、南朝与地处今新疆的古代西域,行程在两万里以上,交通十分不便,有些便捷一点的道路如河西、陇右不能通行,但这并没有使得东晋、南朝与西域完全隔绝。江南的使臣溯长江而上,由益州(成都)北行,过松潘地区,走青海南缘之路,从鄯善,到西域地区,或向西到于阗,或穿罗布泊,北上焉耆、龟兹、高昌,甚至由高昌再东北向蒙古高原的柔然汗国。交流是双向的,西域的使臣也同样沿这条道路,从西域到江南。
东晋、南朝的核心区域在长江下游地带,即所谓“江南”。江南自汉代以后多指东南一带,即今江苏、安徽两省西南部和浙江省①。江南与西域虽不远万里,此时却能够息息相通。使者之外,僧侣与商人也不绝于途。在转输的各种物品中,包括蕴含着思想文化的书籍。那个时代的书籍,大多数是以写本卷轴的形态而流传。
本文通过吐鲁番出土的写本资料,来讨论东晋、南朝时期江南与西域的书籍交流。
①程章灿《望江南:想象江南的几个维度》,氏著《纸上尘——历史的表里》,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年,第124—126页;田晓菲《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第7章《“南、北”观念的文化建构》,新竹: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 245—249 页。
一、高昌文书中的“吴客”
清朝末年,吐鲁番鄯善县吐峪沟曾出土一件《持世经》卷一的写经, 尾有题记(图1)② :
且渠安周,史籍或写作“沮渠安周”,439年北魏灭北凉后与兄无讳流亡高昌,建立大凉政权,其统治年代在444—460年间,此己丑岁为449年。值得注意的是,他所供养的佛经是由一位来自丹阳郡(治所在今江苏南京)的吴客、名张烋祖的人所写。唐长孺先生认为,这位“吴客”是“来自江南的寓客”,“由此可证高昌和江南不仅有官府的使命往来以及僧徒行踪,也还有普通人较长期的流寓”③。从字面上这样理解当然没有问题,但一个普通人怎么能够给凉王写经呢?所以还是一个问题。
② 此件原为新疆布政使王树枏旧藏,见其所著《新疆访古录》卷一,叶20—22,有宣统庚戌(1910)二月王氏跋语,称“此卷为署鄯善知县刘宝臣所赠”。后归中村不折所有,见所著《禹域出土墨宝书法源流》上,东京:西东书房,1927年,第28 页图;现藏东京书道博物馆,图版见矶部彰编《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所藏中村不折旧藏禹域墨书集成》下,东京:二玄社,2005 年,第43页。题记标准录文见池田温《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0年,第86页,图11。
③ 唐长孺《南北朝期间西域与南朝的陆道交通》,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9—190页。
幸运的是,1997年吐鲁番洋海1号墓出土一件文书,我们定名为《阚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474—475)送使出人、出马条记文书》,其中记录了高昌国官府护送各国使臣出境时各城镇出人、出马的记录。全文不长,引录如下④:
④ 图版和录文见荣新江、李肖、孟宪实主编《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62—163页。
这里提到的使者,有些没有冠国家名称,如处罗干无根、郑阿卯、若久、婆罗干,应当是来自高昌王国的宗主国——柔然汗国的使臣,护送他们的人马也比较多一些。此外,474—475这两年间经行高昌的使者有乌苌使、吴客、子合使、婆罗门使、鄢耆王。除了地位较高的焉耆王之外,一般来宾都称作“使”,而只有“吴客”比较特别,显然,这位“吴客”是从吴地来的使者,也就是从南方刘宋王朝来的使者⑤。
由此得知,为凉王沮渠安周抄写《持世经》的“吴客”,不是一个普通的名词,而是有所特指,即指从江南吴地来的使者;按照具体的时间,449年的“吴客”,也就是一位刘宋王朝的使臣,这样来看他为凉王写经,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沮渠无讳、安周兄弟被拓跋魏从河西走廊逼走高昌,他们仍然奉行北凉自沮渠蒙逊以来的做法,与东面的北魏为敌,而与南朝的刘宋结为同盟关系。大凉承平二年(444)夏,无讳死,安周即位,遣使刘宋,请求册封。刘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九月甲辰下诏:“以大沮渠安周为征西将军、凉州刺史,封河西王⑥。”册封的诏书仍然保留下来⑦:
⑤ 荣新江《阚氏高昌王国与柔然、西域的关系》,原载《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此据氏著《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9—50页。
⑥《宋书》卷五《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2页。
⑦《宋书》卷九八《氐胡传》,第2417—2418页。
这封元嘉二十一年九月下的诏书,应当经过一段时间被刘宋的使臣送到高昌,时间或在同年末或下一年初,也就是在445年,即北魏太平真君六年四月。此时,魏太武帝遣成周公万度归发凉州以西兵击鄯善;八月,执其王真达送代京(今大同)。太平真君九年(448),万度归继续西进,攻击焉耆。八月,万度归大破焉耆,屠其都城,获大量珍奇异玩及牲畜,焉耆王龙鸠尸卑那奔龟兹避难。十二月,万度归进击龟兹,大获驼马而回。与此同时,北魏还发兵进攻青海地区的吐谷浑,其王慕利延西遁逃往于阗,北魏一度在鄯善设镇据守⑧。唐长孺先生通过缜密的史事排比,指出444年到459年之间高昌与刘宋之所以没有通使,大概正是因为北魏大军占领鄯善、吐谷浑之地,阻断了从高昌到江南的道路⑨。由此可以推断,元嘉二十一年(444)到高昌的使者,一时无法返回建康(今南京),正好可以说明来自丹阳郡的吴客张烋祖,在449年仍然在高昌逗留,不过他找到了自己新的差事——为凉王写经。
⑧ 以上史事见载于《魏书》卷四下《世祖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103页;《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焉耆国”条,第2265—2266 页。
⑨ 唐长孺《南北朝期间西域与南朝的陆道交通》,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第174—179页。
唐长孺先生的《南北朝期间西域与南朝的陆道交通》一文对于刘宋到萧梁时期南朝与西域的交往做了详细的论证,可以补充的是上引《阚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474—475)送使出人、出马条记文书》。这件珍贵的文书除了证明“吴客”的含义外,还提供给我们公元5世纪后半一个宏大的丝绸之路画面:以高昌为中心,北通柔然,南到刘宋,西南与塔里木盆地的焉耆、子合相连,甚至跨过帕米尔高原,与北天竺的乌苌和中天竺的婆罗门国交往。我曾请人绘制这件文书涉及的国家和道路于一图,可以看出当时东亚、北亚、中亚、南亚通过丝绸之路的互动关系。虽然刘宋偏于东南一区,但沿长江而上,过松潘,经吐谷浑国,可以进入西域地区,甚至更远的柔然和中亚⑩。我们更关注写本书籍在江南与西域之间的流传情况。
⑩ 荣新江《阚氏高昌王国与柔然、西域的关系》,《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第42—58页。此文也译成英文发表:Rong Xinjiang, “The Rouran Qaghanate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during the Second Half of the 5th Century Based on a Chinese Document Newly Found in Turfan”, Great Journeys across the Pamir Mountains: A Festschrift in Honor of Zhang Guangda on His Eighty-fifth Birthday, eds. Huaiyu Chen and Xinjiang Rong, Leiden: Brill, 2018, pp. 59-82。
本文节选自《丝绸之路上的中华文明》
转自:初见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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